光切|溯流

那时——


鬼切赤身踏出刀池,他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,踏在地上的脚过分纤细精美、如玉石点上粉贝,没人能怀疑这足能轻易踏折枯骨如一截树枝。有人上前为他披上一身白衣,他澄金色的瞳带着戒备扫过去,却不知这动作和他稚幼的外表搭配是多么有趣。


眼前那个白发赤瞳的、比他大不了多少年岁的少年,没有移开他半分的深邃眉目中,凝着常年上位者的威严,还有某种势在必得的欲望。


他这样声称,「我是你的主人,源赖光。」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名字背后代表的一切,又向伫立在一泊水里的秀气少年颔首,「你是阴阳业源氏的退魔刀,自我云游除妖时、在我受到威胁时诞生。从此,我赐名你为鬼切。」


「我……」


源赖光上前去,随手取了点朱砂,在鬼切光洁的额头上涂了一个族纹,烫意传来,鬼切不适地想后退,源赖光大笑出声。「这份礼物,我领了。」


「我会守护住你的背后,主人。」


有人言,这一振刀剑荡碎了月光,但也许没有人知晓月光下有个鬼影提着滴着腥血的刀行走。


源赖光位居源氏家主多年,好似没有感情能沦陷,没有弱点可利用。


曾有鬼魅幻化成游女来引诱他,挟着动听铃笑裹千万风情。他前一秒手似解佳人衣带,下一刻一脚踢断了艳鬼的琵琶骨。在艳鬼怨毒注视哀嚎死前的前一秒她还是倾国佳人,乌发雪肌伏地的楚楚模样,无声控诉这残暴行径。


看上去也和杀了一个人没什么区别了。


鬼切平静地斩下了那颗头颅,刀锋平滑毫无阻滞,墨色的血迸裂而出溅上屏风。玲珑美人头作狰狞罗刹样,几缕黑烟想从窗户夺路而逃,被贴上的符咒蒸掉,隐隐还有不甘回音。


「全换掉。」他的主君厌恶地伸手打翻值逾千金的物什,荡起的风把烛火扑灭了一瞬。今夜过后源赖光那辉煌的战功又新添一笔。


……这肮脏的妖怪。主君已经离开,鬼切跪坐下来,开始一遍遍擦拭着刀,一边漫不经心想。


他是生于刀中的付丧神,高贵的化身。臣服源式家主,以除妖为己任。以“鬼切”命名的他,本就有着非凡使命。


若干年后的鬼切来看早年的自己,错!错到可笑了。


*


白发的上位者眼里满是阴霾。几乎没有人会喜欢源赖光的眼睛,它们太像是凝了鲜血,又淬了过于锐利的锋芒,只会压得人们一寸寸低头,在一个距离之外,臣服他的计划一节节运转。


鬼切不常开口,瞳孔里烧着对他主人的孺慕。作为主人最爱的一柄刀,他常伴左右,距离有些过分亲密。据说,好的上位者会将利刃贴身入怀而眠。这不仅是爱极了兵器,更是防范一切威胁。


男人低头去看着那份他看过千百遍的计划。在他的房间里,源式家纹的纹路无处不在、万花筒般层层映射、再由镜中烙在他眼底。


「鬼切,」他的口吻还是一如既往,唤那个恭顺的青年。「成神之路啊……你会陪我一直走到底的吧。」


青年深深地拜伏下去,宽大的洁白衣袖铺陈开来,发丝蜿蜒如水,如一株午夜时分的月下白槿。


「主君之令,鬼切虽万死,仍从之!」


源赖光拉他起来。他是这样的一个人,如有必要、只要他想、他能有很多温情。他拉着鬼切到了桌案边,随手拂开了那些卷轴。身长玉立的青年比他略矮一些,月光浸润着秀气的面容,檀木的发丝被规矩地束起,竟有几分绝色。源赖光抬起他的下巴鉴赏了一会儿,突兀说了一句,「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啊。」


青年澄澈的眸子映着月光,倒着他的影子。


这是他的刀。


他的。


「哈、也就只有你。我还真的找不到比你更傻的家伙了。」源赖光把这人推到了案上,俯身下去抚摸他眼角的那颗泪痣,进而去亲吻他。


还真的不是死物,看,多么柔软的唇,多么青涩的反应。


鬼切连睫羽都开始颤动,他甚至不敢把目光放到他的主君那带笑的脸上。他能感觉到白色的、没有束起的发丝像蛛丝一样缠绕着他。金色莲座坠一根银丝入血池地狱,他能所及那唯一蛛丝可不就握在源赖光手里?


随后他有些悲哀的发现,源赖光的心跳声不似他的溃不成军,平稳一如往日。


可他甘之如此。


*


大江山讨伐一战,惨胜。


他们两个相互搀扶着回到所剩无几的下属前,浸透妖血的衣物护甲挨在一块,像两头狼狈的野兽。所幸源赖光的灵力虽然微弱,但仍在继续传递到鬼切身上。


鬼切一点一点撑着爬起来,他甚至还淌着血,就在周边杂乱尸首堆里走动,提刀过妖血汇成的小溪。伤势极重的他还在戒备着,人类毕竟不比妖怪。只是听到源赖光的声音后,才回望了一眼。


「我果然没有看错你!我果然没有看错你!诸位,源氏的辉煌之日,不远了!」


「……我也为你高兴,主君。」


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实在不愿重温。那团迷雾终于随着砍向罗生门之鬼的刀被拨开,他眼里溅入鬼王的血、看着自己白发散乱、朱红犄角斜生的鬼魅模样,低低讽笑了几声。


——原来我是这么个东西。


——我遇上的真不是什么东西。


「我的鬼切,这世上,没有你斩不断的东西。」曾几何时,那男人骄傲地大笑。「……你说的一点不错,源赖光。」鬼切垂眸勾唇。他借着进贡茨木鬼手的名义,恢复鬼族身份向源氏露出复仇的獠牙。


我曾那么信任你,我曾起誓会永远守护你,你的大义、你的源氏。我付出了我的全部,到头来,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局都是假象?!


「源赖光!你怎么能!你怎么能!」


「愚蠢!这本就天经地义!做了便是做了,我才懒得辩解那么多!」


鬼切的怒火把他的内在搅得一团糟。他非人非鬼,非神非魔,是源赖光的刀。刀出鞘七分捅入同族的胸口,三分割过他自己的心房。


他挥刀就砍,可是源赖光毕竟是源赖光。他的招式在源赖光面前无所遁形,似乎势均力敌。


是源赖光拾了他,淬炼了他,指引他,惩戒他。也是源赖光从一开始就俘获了他,利用了他,背叛了他。源赖光把自己的野心与才华揉进了鬼切的血与骨里面,鬼切的一切早已和这个男人不可分离。


在刀斩下去的前一瞬,鬼切还有一个问题没来得及问。这人可曾有那么一刻对他交付真心?但这个问题其实也不必再问了。他似乎听到了手上的刀、伴着无数灵魂在悲鸣。他们在死亡中等待,此刻苏醒发出诅咒,这赐予他源源不断的力量。


撑下去!连带什么渊源、什么羁绊、什么宿命,都一起干脆利落斩断!


连带那些未曾言说的情感一起。


……但源赖光,毕竟也还是个人类。狂怒的鬼切终于成功把刀刃穿过肉体,第一次大胆地主动抱住了这个男人,手中的刀也几乎绞碎了他的心脏。即使万分狼狈,源赖光撑着残破佩刀,咬着唇挑衅地睥睨着,也不肯有半分战败之态。


……从胸甲裂缝里涌出的血,怎么能这么烫,怎么捂都捂不住。


两人在对方瞳孔的成像,都是白发血瞳身披戎装,身上插着对方的利刃。那个男人喘息着,勉力吐出一句话,「……鬼切,你失约了。」


恍然间,鬼切只觉得无数惨白的骷髅提着锁链来封固他的四肢百骸,又有数不清的曼陀罗自血中而生,香气让他神志全失。他毕竟还是鬼切,僵硬了一阵子,率先缓慢抽出刀来。这个动作他做了成千上万遍,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他透不过气。他逼迫自己张口说话。


「……你又何尝不是呢,源赖光。」


「真是,一把好刀啊……」


那个男人终究没了气力跌入血泊,像只折了翼的鹰隼。他的眼神远比鬼切想象的平静,没有忿恨,没有不甘。鬼切发觉自己跟茨木的那只鬼手在融合,他抱着翻滚不息的痛苦走开了,没有听到他的下一句话。


「我也有借口可以解除契约,只有我的血液可以……这样、好像也不太坏。」


后来——暂时与他结盟的白发大妖说他可真是源氏最利的刀刃,最忠实的狗。鬼切由他数落,不发一言。茨木若是真怪责他,早把他这个叛徒杀了祭妖。他的角色再被动,也还是几乎斩尽了同族。这家伙只是气愤不过,直话直说。


束缚他的,名为执念。


执念,一为执、二为念。它没有形状,没有重量,但是可以把人的五感封闭,让人前一秒言笑晏晏后一秒全无心思,让人夜不能寐疯魔成疾,让人甚至想剜走那一个跳动的肉块。这个世界上的执念分为很多种,茨木对酒吞是,鬼切对源赖光是。


他忽然就笑出了泪。


*


某一年夏日祭,有个蓝衣鹤羽的阴阳师,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式神。


他上一次和阴阳师一起看烟花是什么时候?那真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情了。


从前的鬼切是被当作贵族才俊培养的,宴会祭典的自然也去过一些。他是个过于早熟孤独的’孩子’,不哭不笑,不闹情绪,任由仆人打扮他成一个娃娃,垂下那弧线过于柔和的金色眼眸。


烟火祭上他凝视天空,问了一个问题。


「主君,我能一直看着烟火吗?」


彼时源赖光也只是比他大不了很多的少年。他似乎很不屑回答这种孩子气的问题(完全忘记自己也岁数不大),略带不满转了几回折扇,看够了上面的纹路,才白他一眼,道,「为何这样问呢?」


「因为它们实在是美丽呀,大人。美好的东西,不应该永远留下来吗?」


「这有何难。我的做法是,把你的眼睛蒙起来,偶尔让你见见光明的时候,让你目光所及的每寸天空,都命人燃上烟火。」


「……大人,就算眼睛看不见了,我的耳朵会倾听有没有燃烧的声音,鼻子会去嗅闻有没有火药味。烟花是否真实,鬼切不才,却还是能知晓的。」


「可你是鬼切。鬼切值得我这样去做。」源赖光停下脚步,侧身看着少年,殷红的眼与澄金的眼互相对望。


「那鬼切不要这虚假的烟火了,」小小的鬼切抓起源赖光的衣袖,用他有些稚嫩的声音,执拗的一遍遍重复,「鬼切只要源赖光大人。」


「……这并不是一个过分的请求,」源赖光像父兄一样拍拍他的头,「不要露出那种表情,不要害怕失去我。我是源氏继承人,是有很多身份,不可能只属你一人。但以此身,还是能答应你的。」


在他们对视的眼里这一刻的真挚和温情,哪怕最绚丽的烟火都无法企及。


「回去了。」源赖光放开手,往前走去。鬼切呆立许久,提起步子跟随了上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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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方的阴阳师见他许久没有跟上来,返回来去看他。


这平安京第一斩鬼刀,看到了他,好似从一个美好幻梦中被叫醒,伸出手来,发现梦中人不是他后,满满的失落怎么都掩饰不住,泪从他眼角伤疤划落过光洁的年轻面容。


失语半晌,阴阳师刷地打开扇子,折过身去。


「……烟花,太刺目了。」鬼切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说给哪个人听。


其实这句话不是真的。即使烟花再如何光芒四射、以它粉身碎骨的美丽,一次又一次俯瞰这世间,鬼切的眼中也再看不到什么烟花当空,盛世繁华。他双目所能及的,只有满地狼藉苍夷,只有吞噬内心的那些暗影沉浮。


刺目的从来只是真实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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